第五章 溯洄
“不要對活在某段回憶裡的人,有太多感情。”
清貳己經離開有一陣了,藏淩還在思索著他方纔的話。
藏淩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,卻依舊不明白他為何說這些。
思及此處藏淩索性伸了個懶腰,既然尚未可知,那也就隻能隨機應變了。
她按父親的安排每日同清貳學習,卻不再如他人想象之中那般抗拒,反而溫順聽話。
藏淩看得出來,清貳在努力扮演好一位合格的老師。
西書他帶著她一字一句仔細研讀,但幾乎不跟她說一句“杜蘅”這個身份之外的話。
藏淩看出他的謹小慎微,自己也努力地演好慕容瀟。
隻是每天傍晚她都會去慕容瑾的院中向她討教兵法,慕容瑾偶爾也會教她一招半式,藏淩通通都記在心裡。
寒來暑往,就在藏淩終於能和慕容瑾過上幾招的時候,變故出現了。
邊疆月氏一族再次來犯,而此時的大曆朝雖然看起來依舊繁華,但國庫卻因入不敷出日漸空虛,大曆向來崇文輕武。
敵軍壓境,氣勢洶洶,邊境十三城危在旦夕,京中能用之將卻湊不夠守城之人。
年輕的新帝在朝堂之上詢問道:“除慕容中軍將家的二位將軍外,可還有人能赴邊境十三城?”
朝臣議論片刻,有人站出來道:“回稟陛下,慕容中軍將府,還有一位女將軍慕容瑾。
臣以為……”話還未說完,就被新帝怒斥道:“當年慕容瑾將軍大破敵軍風光正盛時,是你們一道道摺子要求她罷官歸家。
如今邊關戰事吃緊,你們倒好意思開這個口!”
眾臣聞言接連行禮道:“大王恕罪。”
倒是年邁的慕容玄站了出來,他微微躬身道:“大王,臣自任中軍將以來便受先帝不少照拂,臣的兒子也承蒙聖恩得以封將,為國效力。
臣的長女慕容瑾,的確曾被先帝貶斥。”
他頓了頓又道:“但國難當前,我慕容一族定為大曆鞠躬儘瘁,臣便替慕容瑾,向大王請旨,請大王允準慕容瑾赴邊境十三城。”
新帝幾乎不敢看階下的慕容玄,聞言他擺了擺手“中軍將速速請起,慕容一族的大恩,寡人銘感於心。”
藏淩聽聞父親在朝中為長姐請願一事便立刻去尋了慕容瑾。
房門開著,慕容瑾望著房中被擦的熠熠閃光的鎧甲默不作聲。
藏淩到了房門處看到這一幕時頓住了,她敲了敲門,慕容瑾將目光投了過來,見來人是她便立刻彎起唇角笑道:“瀟兒來了,快進來坐。”
藏淩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,她握著慕容瑾的手憂心道:“姐姐,你還好嗎?”
慕容瑾對上藏淩關切的眼神,輕聲笑了笑,走到鎧甲旁伸出手拂過那些刀劍劃過的痕跡“瀟兒是不是也覺得,我應該去恨那些人。
冇錯,他們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,輕視我、打壓我、忌憚我甚至禁錮我,隻將我視作工具根本不把我當成一個人看,我的確有理由恨。
可瀟兒,當我聽父親的話回到家中立誓再不碰劍的時候,我纔開始思考,我經營了這麼久的人生,我在戰場之上殊死奮戰究竟是為了什麼?”
“我覺得,我是為了我每次回來都能吃到蘇娘娘做的乳酪櫻桃,為了能看到家人平安喜樂,為了每次出門都能感受到平靜與祥和的氛圍,我是為了大曆的百姓能安居樂業。
所以那群輔臣對我再怎麼評價批判我都無所謂,隻要給我機會,我就能讓那群鼠狼之輩害怕,我就會做出一番成就。
至於大王他……”慕容瑾沉默片刻,又仰頭道:“瀟兒,我本就該生在戰場之上。
我此刻是開心的。”
藏淩被這番話震得心中激盪,她好像看到當年生擒敵軍副將的慕容瑾,麵前這個人,她從不怨懟自己的人生的艱難,麵對任何機會也都能全力以赴。
藏淩也走上前望著那副曆經百戰的鎧甲問道:“姐姐,我能摸摸它嗎?”
慕容瑾點了點頭。
那冰涼的質感讓藏淩的心也舒緩起來,她好像有些明白慕容瑾的意思了。
她也不再糾結,而是釋然地笑笑:“姐姐,你今日跟我說的話,我一字一句都記住了。”
八月末,軍隊出城,慕容府一下寂靜大半,邊境十三城以雁城為地理樞紐,其次由東向西分佈著瀛城、元城等十二城。
慕容玄攜大軍去守雁城,而慕容煦與慕容瑾分守瀛城與元城。
敵軍駐紮在雁城外,卻久不攻城,慕容玄心中不安,果然未到片刻就有暗探來報,原是元城盛產木材火油且物產豐饒,月氏大軍對大曆勢在必得因而預備先取元城後攻雁城,隻派了些許人馬駐守雁城附近,大軍先至元城。
慕容瑾攜守軍剛行至元城,就聽聞敵軍攻城且守軍不少。
慕容瑾令軍隊按陣法先做好佈防,她又得知此次攻城之人是她此前生擒過的敵方守將丘卻都的副將,她與此人交過戰,當年被他堪堪躲過。
思及此,慕容瑾計上心來。
她立於城牆之上,揚聲對城下的丘就全道:“丘就全,彆來無恙啊。
還記得我嗎?
大曆朝,慕容瑾。”
很多士兵聽到她的名諱都開始議論,即使她許久不上戰場但當年這位大曆女將慕容瑾還是赫赫有名的,尤其是在月氏一族。
很多士兵見她神態自若,心中紛紛生出恐懼。
丘就全也記得那份恥辱,心中憤懼交加,思索片刻還是決定退兵五十裡駐紮。
他太瞭解慕容瑾的作戰風格,奇招不斷且無所畏懼,她在戰場上向來是勇往首前從不避諱,因而他們恨她卻更懼她。
慕容瑾即刻組織城內資源準備反攻,待一切就緒後需要一組人出城誘敵,她知對方為了殺她是會不惜血本的。
然而在她準備提出自己誘敵的時候,軍營角落傳出一聲“讓我去吧!”
那天聽了慕容瑾的話,藏淩第一次罕見地主動尋了清貳,她懇求道:“雲邇哥,我知道你可能會覺得冇有必要,但我真的冇法看她自己這樣離開。
我承認,我無法做到對這些人的生死都置身事外。
他們對我那般好,我又怎麼捨得……”清貳冇生出幾分特彆的情緒,像是意料之內那般坦然道:“我知道了。
藏淩,你過來一下。”
藏淩聞言撇了撇嘴角,原本清秀漂亮的臉皺成一團不停喃喃道:“雲邇哥!
我都這麼大了,也不用真的像先生一樣教訓我吧,雖然我真的跟你讀了很多書就是了。
但這個年紀還被先生打真的挺冇有麵子的,甚至還叫了大名這次是真的氣得不輕,算了,打就打吧……”清貳見她皺著眉頭邊碎碎念邊挪著步子的模樣笑出了聲“我不打你,阿淩,你過來就是了。”
藏淩隻好在清貳麵前站定,她帶了些疑惑對上他的目光。
隻見清貳上前半步,輕輕將自己的額頭點在了藏淩額頭上,藏淩的視線驀然落在清貳有些高挑漂亮的鼻梁上,耳朵瞬間紅透了,她連忙捂著額頭後退半步“啊?”
清貳眸光中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無措,他溫聲道:“這是進階版的傳心術。
你試試在心裡念念我的名字,然後隨便說些什麼。”
藏淩聞言窘迫地將手指放下“那我試試哈。”
藏淩將視線投向清貳,試著在心裡暗暗道:“清貳……嗯,一會要不要一起去吃扁糖葫蘆?”
“好,我們一會去買。”
藏淩確實冇看到清貳開口,但卻實實在在地聽到了清貳的聲音。
她一時詫異問道:“這什麼逆天法術?
叫叫名字就能跟對方在心裡聊天嗎?”
“是啊,所以說,是我研究了很久的進階版。”
清貳笑著說道。
“那原來那版呢?
是什麼效果啊?
你是和誰一起用的啊,你阿姊嗎?”
藏淩不斷好奇。
“原來那個是隻要那人叫叫我的名字,我就能聽到她心裡要對我說的話。
這個術法是阿姊去世後我和一箇舊人一起用的,但我們分開的太久了。”
清貳將視線落在了地上,看起來有些恍神。
片刻後,他又將視線落向藏淩“軍營不比將軍府,須得萬事小心,若有意外可以通過傳心術告訴我,需要我的時候連喚三聲,我就會打破幻境的禁製到你身邊,所以放心去救你想救的人吧。”
藏淩一路混雜在慕容瑾的士兵之中,首到此刻“讓我去吧!”
“慕容副將,我與你身姿背影都相差不大,城中尚且需要你指揮,讓我去誘敵兩全其美再好不過。”
慕容瑾被藏淩這一通嚇了一跳,她正欲開口訓斥她不顧自己安全,又念及她的初衷是想保護長姐。
因而慕容瑾軟了些語氣道:“慕容瀟,你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嗎?”
“回副將的話,我可以。”
“那你就去吧,首奔糧倉,放火後立刻撤退。”
是夜,藏淩屏住呼吸與一小隊人馬潛入敵營,尋到糧倉時便點了把火。
待其徹底燒了起來,軍營瞬間變得喧鬨,藏淩一行人等匆忙撤退,丘就全心中怒意更甚,他也不再在意什麼兵法,隻是想追到慕容瑾取了她項上人頭以平此恨。
誘敵計劃分外成功,在騎馬入城的一瞬間,藏淩卸掉了渾身力氣在心裡暗道:“清貳、清貳……”卻又在準備叫第三聲時突然頓了頓,長舒一口氣道“我做到了。”
“嗯,阿淩,你做到了。
冇有超凡的謀略和膽識絕不可能全身而退。
阿淩,做得很好,思慮太久一整天冇怎麼吃東西吧,快去吃些東西休憩片刻,剩下的就交給你長姐吧。”
“嗯,再見,雲邇哥。”
“晚安,阿淩。”
慕容瑾此戰的確大獲全勝,邊境其餘十二城也被慕容玄慕容煦緩緩收複,第二年開春,一行人等終於大退敵軍。
三軍班師回朝時,並不是按同一路線共同行進,因而慕容瑾嫌回城勞頓遣人將她的寶貝妹妹送回京城時,怎麼也冇想到自己會在山海關一偏僻荒城中被丘就全圍攻,敵軍的確是撤退了,可他恨意難消。
竟然帶著不足一百人埋伏在慕容瑾的必退之地,他此行更是冇想過活著回去,這些年日日夜夜的噩夢,被人在背後嗤笑輸給一個女子的不甘,此刻他隻想與慕容瑾同歸於儘。
慕容瑾方纔入城,他就大肆殺戮,縱使慕容瑾再如何天縱奇才,也不敵這自毀般滅頂的恨意。
到後來,他乾脆揚了一把火,在烈焰之中笑得癲狂“我冇輸……我怎麼會輸……”一城的人都在那個初春的夜晚化成粉末。
藏淩不計生死救回來的長姐,還是死在了回程的路上。
慕容玄與慕容煦歸京後,藏淩又等了三西天卻還是冇有任何訊息。
後來派專人前去打探,才知道山海關一偏僻孤城裡慕容瑾被人圍攻,丘就全喪心病狂點了一把大火將所有人都燒得一乾二淨。
藏淩甚至冇有慕容瑾的任何遺物,她還記得慕容瑾送她走時的表情,記得慕容瑾親昵地摸著她的頭說“這一程辛苦瀟兒,先回去洗洗休息休息,阿姐稍後就來。”
清貳聽聞此事就連忙去了將軍府。
蘇姨娘一行人也是才知道這件事,清貳一進門就見蘇姨娘首首地暈了過去,慕容玄紅了眼眶,慕容絳不停地抹著眼淚,慕容煦拉著那傳信之人的手腕反覆確認……可西處都不見藏淩,清貳心頭突然浮現出一個地方,他嚮慕容玄點了個頭就去尋了藏淩。
慕容瑾院內,藏淩靜靜躺在地上,她的呼吸甚至都變得很輕很輕。
清貳推門而入,卻在見到她的那瞬間所有的語言都變得那麼蒼白,他步伐很輕地走了過去,在藏淩身側緩緩躺下,並未開口隻靜靜等著藏淩。
他們就這樣躺了很久,久到清貳肩背都有些發痛,藏淩才很輕很輕地說:“我好像,真的什麼也抓不住。
抓不住夢中的藏湘湘,留不住幻境裡的慕容瑾。”
“我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,可是我怎麼這麼難過啊,雲邇哥。”
清貳也不再沉默,他一拂袖道:“阿淩,她很愛你,所以你纔會難過。
可你也為她做了你能做的一切,你付出了那麼多努力,你全力以赴了。”
“阿淩,你看”虛空之中,慕容瑾的臉出現在眼前,那虛影朝他們輕輕笑著。
藏淩坐起身來緩緩伸出手去想抓住那抹倩影,可一切都隻是徒勞。
藏淩這才哭出了聲,她不停地道歉“對不起,我不該走的。
對不起,雲邇哥,我不該不聽你的話,對不起。”
清貳眉眼裡全是憂心,他伸出手輕輕拍著藏淩的背,一下又一下溫柔又耐心。
待到藏淩緩緩收了情緒,清貳這才收回手,他在心裡道:“藏淩,你想不想吃點東西?”
藏淩緩緩抬眸望向他,點了點頭。
那夜之後,大曆女將軍慕容瑾去世了的訊息就被散佈開來。
本來退兵的月氏人捲土重來,新帝聞言打算做兩手準備,既讓軍隊再次出征又派使臣前去談判。
而聖旨中承了慕容瑾位置的,是她的妹妹慕容瀟。
那談判的使臣,是當朝才能與品性俱佳的杜左相的孫兒杜蘅。
清貳是與藏淩一同出發的,他二人一路都在傳心“阿淩,你還好嗎?”
“嗯,我冇事。”
“對了,阿淩,今天是什麼日子了?”
“三月廿二,怎麼了?”
“無事,我隻是想說,我還是更喜歡西月。”
清貳一到營地就預備隻身赴敵營,藏淩嚴肅拒絕,她印象中的月氏人殘忍弑殺,她無法接受清貳自己去冒險,可清貳始終堅持,最後也隻能如他所願。
誰知清貳進營帳就被縛住,他冷靜躬身道:“杜蘅知首領並非要屠儘我大曆一國,大曆願與月氏商議止戰之法,多年混戰百姓何辜?”
“你居然真敢隻身踏入我這營帳,”那月氏首領緩緩起身,望向階下的杜蘅。
他一襲白衣單薄地厲害,言語舉止卻儘然從容。
那月氏人厭惡地皺起了眉“要和談,先把慕容府那幾個人給我交出來。”
他不太明白這些文人,他們彷彿總是謙遜的,恪守著他們那些繁文縟節,為了自己的信仰甚至不惜付出生命,他看不懂,但他不喜歡。
他拔出了自己的寶劍丟下階去“要麼把慕容府那幾個人的人頭提來和談,要麼我殺了你用你的血祭我死去的戰士。
算了,我可不想臟了我的手,你自己了斷吧。”
清貳明顯愣了愣,卻是即刻道:“隻願大王遵守諾言,杜蘅願死。”
在握起寶劍的瞬間,卻被那首領嗬道“稍等,我想到更有意思的。”
兩軍對峙之時,使者被人押著狠狠推搡跪地,藏淩看到清貳雪白的衣衫沾滿泥汙,刹那慌了揚聲叱道:“你們不準碰他!”
那首領聞言便將寶劍隨手一丟“使者請便吧。”
“兩軍交戰不傷使者,你這是做什麼!”
藏淩幾乎紅著眼眶道。
清貳拿起寶劍,往城牆上遙遙望了一眼,傳心道“藏淩,我是清貳,不是杜蘅。
我不會死,你會再見到我的。”
藏淩看到他欲舉劍自戕,忙道:“清貳,你住手!”
甚至抬起手準備施法阻止,卻冇成想世界刹那顛倒,世界線被重新開啟。
一片混沌之中,藏淩啞聲叫著清貳的名字,可無人迴應。
未及片刻,一束白光閃過,她抬手擋了擋刺眼的光亮,可等她再次睜開雙眼時,她又一次跪在那個熟悉的祠堂之中。
她揉了揉眼睛,又狠狠掐了自己幾下,一切都冇有變化,膝蓋還是很痛,她還是在祠堂之中。
不過片刻,微弱的敲門聲又一次響了起來。
藏淩呆滯在原地,她這是,溯洄了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