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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九九 作品

377.死後哀榮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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歐陽歙之死震動天下。

他的影響力不隻是在邯鄲朝廷統治的關東地區,就是在關西,學歐陽氏尚書的人都數不勝數,建世漢幷州牧鮑永便是歐陽氏尚書的弟子,他和父親鮑宣兩代人都傳歐陽氏尚書。

可他的死訊傳出之後,歐陽家卻冷冷清清,連個上門弔唁的人都冇有。

歐陽家到詔獄收了屍,卻不敢設靈位,不敢操辦喪事,因為歐陽歙是因犯了死罪,在待罪期間自儘,一般來說屬於畏罪自殺,皇帝的赦令未下,家人怎麼敢大操大辦喪事呢?

歐陽歙一家此時甚至顧不上悲痛,他們惶惶不安,生怕皇帝還要處置歐陽家族。按常理來說,歐陽歙犯瞭如此重罪,抄家是免不了的,搞不好還要誅連,一家子受到流放都是輕的。

歐陽歙的兒子歐陽複隻有十六歲,還冇有成年,完成撐不起家業,此時隻知道與母親在家中對坐,愁悶哭泣。

褚生在守闕事件之後,儼然成了太學生的領袖。他帶著數百名太學生到歐陽家去弔唁,卻被拒之門外。

太學生們憤激之下,想再去未央宮守闕,歐陽複卻道:“父親大人留下遺書,說是諸生守闕,冒犯君威,觸犯國法,罪莫大焉,望諸位學兄自縛去向陛下請罪,懇求陛下寬宥。若是再生事端,便不是歐陽氏尚書弟子。”

諸生聽了麵麵相覷,這個意思是要逐出太學?

褚生便道:“既然如此,我等便在此為夫子舉哀。”於是數百人在歐陽府門外跪拜。

雖然看起來安靜,實際上邯鄲城已是暗流湧動,輿情洶洶,一股極大的力量在醞釀著,隨時可能噴發。

朝中眾臣個個都在觀望,如今之事已不是歐陽歙一身之死,而是關係到整個尚書學派的未來,皇帝的態度至關重要。

尚書伏湛在家中坐臥不寧,揹著手不住地來回踱步,麵帶憂色。

他的兒子伏翕在一旁侍立,目光隨著父親來回移動。

伏湛忽地停住腳步,將兩手一攏,說道:“我這便去歐陽府弔唁!陛下若是怪罪,就讓他怪罪好了!”

伏翕卻一把扯住了他,叫道:“父親不可!歐陽公是重罪之身,人死罪名還在,彆人躲都躲不及,父親何必非要向前湊?若是惹陛下發怒,那可如何是好?”

伏湛來了脾氣,“我與歐陽公為至交好友,他死了我怎能不去?陛下怒便怒了,大不了連老夫也一併處置了!”舉步就向外走。

伏翕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苦苦哀求道:“父親就是不為自己想,也要為伏氏一家老小想一想!祖母年紀高邁,依靠您的奉養,大兄早亡,幼子尚在,不能自立,隻能指望父親的廕庇,您若是有個閃失,讓這一家如何是好?父親,您不能去啊!”

伏湛有兩個兒子,長子伏隆在兩年前出使青徐二州,招降各郡國,為齊王張步所殺,如今隻剩下伏翕一子,伏隆伏翕各有一子,年紀都很幼小,伏湛還有老母在堂,他一身之所繫,是一家老小的前程未來。

伏湛聽了這話,猶豫半晌,隻得長歎一聲,說道:“可憐歐陽公一代學宗,竟落得如此下場,他雖有罪,人已死了,以命抵其罪,罪也可消了。陛下向來仁慈,為何對歐陽公如此苛待,竟是死了也不放過,豈不讓天下士子寒心?”

伏翕嚇得連忙道:“請父親慎言!或許陛下即將有詔命,也未可知,我先去打探一下,得個確切的訊息,再看該如何行事吧!”

伏翕出去冇有多久,便興沖沖地跑了回去,人在門外,呼聲已傳了進來,“父親,父親,詔命下了,陛下親賜棺木,贈印綬,賻縑三千。。。大司徒鄧禹已上門弔唁,歐陽府的訃告已送來了!”

伏湛立即長身而起,疾步向外就走,邊走邊說道:“陛下終究是明白人,仁德之主啊!”

前後不過半天,歐陽府已換了一番天地,此時府門外車馬盈門,人山人海,哭聲震天。堂上素幔垂地,靈燭高燒,禦賜的巨大棺木陳列在上,孝子賢孫哭拜於下。

朝中重臣幾乎全都來了,三公九卿,除征戰在外的大司馬吳漢等將領之外,儘皆到場,當世大儒,五經博士,彷彿要在此做衣冠之會。

白髮蒼蒼的卓茂被人攙扶著來弔喪,他在未央宮外折騰了一天,累病了,今天是強撐著到場,隻為送歐陽歙最後一程。

眾人在一處,悲痛之餘,免不了互相議論。

“歐陽公極儘哀榮,也可瞑目九泉了。”

“自古罪臣自儘者,都不敢發喪,後事冷清,唯有歐陽公能如此風光大葬,全賴陛下仁德。”

也有為此歎息者。

“歐陽複年紀幼小,不能繼承家學,隻能賴其弟子傳道了。”

“歐陽公這一去,歐陽氏尚書恐怕要式微了。”

一片議論聲中,忽聽有人道:“怎麼到此時還未有人護喪?”

“陛下已下詔命,按理說應該有使者來護喪啊?”

當時有護喪之禮,民間喪事,多由當地有名望的豪傑主持,大臣之喪,卻是由皇帝委任使臣持節或差宮廷近臣謁者前來護喪。可是歐陽歙的葬禮,竟是遲遲無人來護喪,不免讓人心中忐忑。

有人低聲道:“難道陛下心中對歐陽公還有芥蒂?竟不差人來護喪?”

“真是如此,陛下未免有點太。。。”

天子使臣遲遲未到,讓人心中不安,不隻是歐陽氏一家,朝中眾臣亦是心中打鼓,不知道皇帝是什麼意思。

當時人最是重禮,尤其是治喪這種大事,若是失了禮,會被視為極大的缺憾,皇帝若是真的寬赦了歐陽歙,承認他漢臣的地位,當然要派人來護喪,護喪之人未到,讓人暗暗地覺得皇帝太過小氣刻薄。

褚生等太學生連大門都進不去,也在外麵叫囂,“陛下不派人護喪,是何道理?”

褚生鬨事鬨出了名頭,成了太學生領袖,此時恨不得再去鬨上一場,或許能再搏取些名望。

眾人正在惶惶不安之時,忽聽遠處車馬喧囂,路人紛紛避讓,遠遠地來了一隊人馬,執戟之士開道,遠遠的旗幟飄揚。

太學生都是見識過皇家禮儀的,一見之下,俱皆大驚,看這個儀仗,竟是皇帝親自來了!

早有人報入府內,歐陽氏又驚又喜,在場眾人麵麵相覷。皇帝親至,這份榮耀,彆說是罪臣,就是功臣也很難得到。

劉秀早早地便下輦步行,表示對歐陽歙的尊重,他穩步進入靈堂,堂上之人儘皆拜下,滿地素服。

劉秀一見到棺木,原來穩健的步伐竟似有些淩亂,他疾趨上前,一下子撲在棺上,放聲痛哭。

“歐陽公!當初你我原武一會,徹夜長談,抵足而眠,朕解衣衣公,與公結下君臣之緣,朕常常想起,當年公與朕論天下大勢,四海豪傑,超逸豪放,風采卓然,公為朕剖尚書義理,言之諄諄,剖玄析微,使朕受益良多。其情其景,曆曆在目,至今思之,恍如隔世。歐陽公,你我相知數年矣,公於國有大功,朕對公倚若柱石,原以為君臣攜手,共創大業,如今海內未平,歐陽公竟棄我而去,使朕痛失良輔,使天下之人痛失良師,豈不讓人痛徹肝肺!歐陽公,你因何如此?你為何求死?你是朕的良臣輔弼,良師益友,朕焉能不赦你?哪怕你再等兩日,再等一日呢!歐陽公,你這一去,如蒼生何?如秀何?朕,朕。。。”

劉秀好似是說不下去了,隻頓足道:“何至於此!何至於此啊!惜哉!痛哉!痛煞我也!”

在他撫棺大慟之時,堂上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皇帝回顧了與歐陽歙的相識相交,肯定了他的功績,表達了對歐陽歙之死的痛惜之情。皇帝是如此情真意切,聞者無不落淚。

伏湛在一旁淚落衣衫,心道:“此事委實是可惜,聽陛下之言,應是馬上便能赦免他,歐陽公竟是等不得,偏偏急著自儘,若是再等一日,說不定就。。。唉,這就是命!”

賈複也暗暗尋思,“陛下前幾日是生歐陽公的氣,想要處置他,可他究竟是念著歐陽公的功勞,不忍加以刀刃,再過幾天,想必陛下氣消了,自會赦免。陛下到底是重情念舊之人。”

大儒和太學生們大都鬆了口氣,看來歐陽氏尚書不至於就此衰落,陛下對歐陽公如此器重,定不會令其學廢絕。大家的前途應該還是有保障的。

眾人既痛惜歐陽歙的身死,又感念皇帝的深情,都從心底裡悲哀起來,竟都齊齊拜於地,隨著皇帝大哭,歐陽氏一族開始時還有些不安,不能儘情,此時見皇帝親自來護喪,又如此悲痛,便全都放下心來,此時才真正地悲從中來,痛哭流涕。

這靈堂上的哭聲,竟比方纔大了數倍。

皇帝拾起旁邊一件衣服,那是他賜給歐陽歙的龍袍,落淚道:“豈曰無衣,與子同袍。朕本擔心卿體弱畏寒,在牢中受苦,特賜此袍,冇想到卿竟以此。。。”

鄧禹上前勸道:“歐陽公此舉,乃是至死不忘陛下解衣之恩哪!”

劉秀心裡說著:“纔怪!他就是要用這個噁心我!”嘴上卻道:“此袍便隨卿下葬,陪伴歐陽公吧!”

說聲將龍袍輕輕覆在歐陽歙的身上。

四週一片驚歎之聲,龍袍陪葬,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恩寵。若不是在喪事之中,歐陽複簡直要樂出聲來,這個聖恩太重了!

可憐歐陽歙到死也擺脫不了劉秀,在泉下也得披著這件要了他命的衣服。

鄧禹上前扶住皇帝,說道:“陛下身係天下,還望節哀,保重聖體。”眾人便紛紛上去,扶起皇帝。

皇帝撫著歐陽複的肩道:“歐陽公一去,家中無主,朕不能令其泉下憂心,著歐陽複承襲父爵,守喪之後,入朝為郎,常侍朕之左右,朕見汝,便如見到歐陽公,以慰朕思念之情。”

歐陽複年僅十六歲,便是堂堂侯爵,皇帝身邊的郎官,歐陽氏一家再無後顧之憂了。

皇帝又命郎中陳元上前,當眾讀歐陽歙留下的奏書。歐陽歙在獄中留下兩封書,一封是家書,一封是給皇帝的奏書。

他在奏書中冇有絲毫自辯,而是一直在認罪自責,他自認犯下重罪,辜負了皇帝的恩情,因此十分愧悔,自願以死謝罪。

眾人聽了,都暗暗點頭,這事兒還真就怨不得皇帝,你一個封疆大吏,觸犯國法,皇帝要處置也是應當,就連那些曾為歐陽歙辯白的大臣也無話可說。

歐陽歙又提到,太學生逼宮叩闕,驚擾皇帝,無君無父,挑戰國法,實乃大逆不道,此事因他而起,他亦有責任,因此自裁以擔此責,請皇帝按照國法處置此事。

皇帝道:“太學生聚眾守闕,觸犯律法,理應處置,但歐陽公已以死謝罪,朕何忍再以刑加之?”

尚書令侯霸道:“聚眾犯闕,罔顧國法,大逆不道,若不問罪,法理何在?請陛下下旨嚴懲!”

皇帝歎道:“太學生也是救師心切,怕聖人之學廢絕,其情可憫,此是歐陽公靈前,議之對歐陽公不敬,此事容後再議吧!”

這話被歐陽歙弟子傳了出去,不一會便傳到府外,到了褚生等人的耳中。

褚生一直想鼓動諸生向皇帝請願,要求給歐陽歙應的待遇,但是自從皇帝親至,撫棺痛哭,再加上歐陽歙的奏書一出,太學生守闕被他斥為大逆不道,竟為此擔責而死,這一下,風向全都變了。

他們儘力維護,為之守闕逼宮的歐陽歙斥責太學生狂悖無禮,這比皇帝斥責他們更加嚴重。因為這使守闕行為失去了最基本的理由。人家自己認罪,你們偏要為其脫罪,甚至為此犯法,這是什麼道理?

這是閒的嗎?吃飽了撐的?

免不了有人埋怨,“我等為夫子出頭,夫子不僅不領情,卻斥責我等狂悖,太冇道理。”

此時歐陽歙恨不得掀開棺材板跳出來指著他們大罵,冇有你們老子還不一定死呢!

更多的學生卻覺得大事不妙,心中惶惶不安,歐陽歙死後哀榮,歐陽一族無憂了,那麼他們呢?難道要被秋後算賬了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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