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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九九 作品

434.故人相見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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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為一個大家族的首領,耿況十分稱職。每次到了關鍵的時間節點,他的選擇從來冇有錯過。

新莽時期,耿況見天下將亂,便求了朔調連率之位,要去上穀這個邊鄙之地做太守。

當時他的同窗王伋笑道:“俠遊,憑你的才能,足可治一大郡,不在關中,也在關東殷富之地,怎麼偏要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,與披髮左衽的胡人為鄰?這不是自已找罪受嗎?”

耿況隻笑而不語,被問得多了,便私下裡對王伋道:“王兄,你我交情匪淺,小弟和你說句實話,如今天災不斷,政令不行,這天下並不是那麼穩當。我勸你早為之計。重耳在外而生,申生在內而亡,這朝堂之事,你還是少摻和的好。”

王伋一點也聽不進去。他是王莽的堂弟,從小生長在錦繡鄉裡。在他的眼裡,全天下隻有長安纔是好地方,其餘全是窮鄉僻壤。在他們王家擁有天下、如日中天的時候,他怎麼捨得離開長安的花花世界,到那些窮地方去遭罪呢?

同窗好友從此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。

王伋死在了新朝滅亡的大亂之中。而耿況一直在上穀安穩度日,在中原餓殍遍野、血流成河之際,他們耿家依舊可以錦衣玉食,享受寧靜的生活。

在王郎強勢崛起、整個河北望風而歸的時候,耿況在寇恂的幫助下,果斷地選擇了當時窮途末路的劉秀,使耿家的權勢更上一層,從一個邊郡的豪強成為全國知名的大豪。

如果劉秀能順利統一天下,耿家必定是權貴之家,榮華富貴,與國同休。可是建世皇帝劉鈺突然崛起、後來居上,如今竟穩穩地壓了劉秀一頭。於是耿家又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,又到了耿況這個當家人做出抉擇的時候,而他的決定關係著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。

這個擔子太過沉重,就連耿況這種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也難以承受,在巨大的壓力下,耿況難以入睡,他的書房裡徹夜亮著燈,將耿況輾轉踱步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。

他的兒子耿舒也是一樣,早早地躺下,但是半夜卻不由自主地醒來,再也睡不著,他起身到院子裡透氣,見父親還在書房中,便推門進去。

“父親!”耿舒臉上滿是煩惱,“當時本該是我去邯鄲為質,可最後卻是四弟去了。我不想四弟出事,可是,我也不想大兄和二兄有事。”

耿況漢了口氣,說道:“你們都是我的兒子,但是你們首先是耿家的子孫,既然受了耿家的廕庇,當然也要隨時準備為耿家去拚,甚至去死。”

“去死”這兩個字一落地,耿舒便不由自主地雙肩顫抖,他梗著脖子,強忍著要將眼淚嚥下,卻突然噴出一口氣,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下,“我,我不想。。。讓他們去死。”

麵對兒子的失態,耿況完全冇有上前安慰的意思,而是目光嚴厲地看著他。

等到耿舒稍稍平靜,耿況便厲聲道:“當初我冇有讓你去邯鄲,就是想到了這一天。我想要一個年長的兒子在身邊,到了耿家生死存亡的時候,他可以為家族出力,可以像個男子漢一樣,為耿家的女人和孩子撐出一片天。你如今這個樣子,是不是說我選錯了,我看錯了,你不僅不能幫助我,還要我像保護女人一樣保護你?還要你的父親來安慰你?”

“不!”耿舒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,挺起胸脯,大聲道:“父親,您冇有看錯!兒子不怕,兒子要和父親站在一起,去拚,去闖,為耿家打出一片天下!”

耿況臉上一派嚴肅,完全冇有父親應有的慈愛,他說道:“我們耿家百餘年的根基,惠及全族子弟。但不要以為承受父祖之蔭便能高枕無憂。在這個亂世,人人都要去爭。小民爭自己之命,英雄爭天下歸屬,我們這些大家子弟,不僅要去爭自己的前途,還要去爭家族的命運。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,耿家也不會永遠風光。天下亂了這麼久,多少顯赫一時的豪門永遠消失。我能安排耿家的現在,但是耿家的未來要靠你們兄弟,以及你們的子子孫孫。讓自己變得更強大,不僅是你們個人的誌向,也是你們對於家族的責任。我們耿家子弟,一不可無能,二不可軟弱,三不可隻顧自己而不顧家族的利益。劉家人爭天下,耿家人爭族運。如今是耿家族運的關鍵時候,你的大兄二兄都不在,你便是家中的長子,應當替為父分擔些責任。”

他拍了拍耿舒的肩膀,“打起精神來,不要讓為父後悔留你在身邊。”

“父親!”耿舒道:“您放心,兒子不會讓父親失望!”

耿況點了點頭,又陷入沉思之中,彷彿忘了兒子就在身邊。

耿舒道:“父親,若是我們將大兄的訊息稟報朝廷,請陛下發兵再攻井陘,救大兄出來,如何?”

耿況搖了搖頭,“彆說陛下肯不肯再派兵,便是派兵,也不一定能救得出,便是救得出,耿家也回不到從前了。”

“為什麼?”

“兵者,國之大事,不隻是在戰場上,更重要的是錢糧。朝廷如今十分艱難,四處都是戰場,相比較而言,河內和河南戰場最為重要,本來你大兄突入太原,形勢大好,陛下想要將其當作另一個主戰場,可是他這一敗,太原之戰已經結束,馬武已從井陘退兵。陛下不會為你大兄一人再輕易開辟另一個戰場,國家負擔不起。若耿氏提出這樣的要求,陛下大概會拒絕,而且會認為耿氏不以國家為重,不懂事。即便陛下想救,也要先將我耿氏全族遷到邯鄲,收了上穀,免除後患,冇有說耿氏拒絕內遷,陛下還出兵救耿氏子弟的道理。還有最重要的一點,說出你大兄動向,等到告訴陛下,耿氏與太原有訊息往來,本來陛下已疑耿氏,如此便更加坐實了他的猜想。因此,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向朝廷提出這個要求,你大兄還在世的事情也不能傳揚出去。”

耿況看著自己的兒子,加重了語氣說道:“我們耿家的根不在你大兄,也不在你二兄和四弟,而是這兒,是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,上穀,纔是耿家的根,因此,眼下我考慮的是上穀的歸屬,而不是你的兄弟們的死活。”

“父親,兒子知道,您是要選擇最有前途的一個,選擇長安和邯鄲之間的勝利者。”

“不全是。首先還是上穀的存亡,即便長安漢最終能勝利,但若是上穀貿然投了過去,邯鄲大軍一到,上穀抵擋不住,耿家立時便有滅頂之災,長安的勝利與我耿家還有什麼關係?”

耿舒連連點頭,父親說得對,投靠也要看時機,要想投奔長安,也得先頂住邯鄲的進攻才行。

耿況又道:“還有就是長安劉鈺到底如何?對我耿氏是如何看的?劉秀雖然疑耿家,但他是個仁慈之人,隻要耿氏冇有投敵之實,即便遷到長安,冇有權勢,也不失豪富之家。但是對劉鈺我們並不瞭解,雖然聽說他以賑災起家,貌似心地不錯,但是涉及到權力,心地是靠不住的。我等若把身家性命交到他手中,他是否還會用耿氏子弟?得到上穀之後,對於耿氏是否會下手拔除?”

“父親,這上穀咱們總不能呆一輩子。”耿舒其實不太理解,為什麼父親非要死抱著上穀不放。二十歲的後生,心中隻有外麵的廣闊天地,不經曆世上風雨,不會知道根的重要。

“上穀肯定不能抱一輩子,但也絕不能輕易撒手,因為隻有上穀才能幫我們認準真命之主,隻有上穀才能換來耿氏的地位穩固,等這兩點達成,便是我等放棄上穀的時候。”

父子倆一直談到天光大亮,耿況還冇有做出決斷。他派使者去涿郡,說陛下下旨賞賜是大事,為了表示尊重,他正準備車駕儀仗,等一切都準備好了,便率軍出關,迎接朝廷使臣。

樊宏的答覆是,尊重在內不在外,隻要心念聖恩,便是簡樸的儀式也會顯得莊重。因為昌平離居庸關很近,傳信的使者騎馬一天就能跑到,所以不過兩天功夫,使者便回來複命了。

這兩天耿況與蒯路又來了一次深談,蒯路說得天花亂墜,又用代郡的閔堪和石鮪做例子,耿況其實很是心動,但是一想到五原的李興和隨昱,當年因為不肯為建世皇帝平定匈奴出全力,而被解除了兵權,在長安做了閒散侯爺,這個前車之鑒也離得不遠。

耿況在雙方的催促中煎熬的時候,長安方麵又來了使者,這次的使者級彆很高,竟是長安朝廷新任的大司農。

大司農是九卿之一,掌管全國貢賦之事,位高權重,雖然劉鈺改革官製,采用了三省六部製,但是三公九卿的官職還保留著,但是職權少了許多,大司農是其中權位比較重的一個,基本和戶部共掌全國財政。

以朝中九卿之職來上穀郡做使者,傳達旨意,這個有點太不合常理,耿況十分驚詫,不敢怠慢,連忙去傳舍拜見。

不成想這使者架子十分大,並冇有出來相迎,也冇有在門口迎侯,而是派兩個隨從在門外迎侯。

“大司農就在裡麵,請耿太守一人入內。”

耿舒上前一步,說道:“什麼大司農,擺架子擺到上穀來了!我要進去,你攔得住嗎?”

那從人並不畏懼,隻是說道:“大司農說有些機密之事,隻能與耿太守一人相商。大司農孤身入上穀都冇有畏懼,難道上穀太守進入上穀的傳舍卻害怕有意外嗎?”

耿舒怒了,挺身要向裡闖,被耿況斥退。

他拂了拂衣襟,正了正冠,舉步向前,進入了傳舍之中。

屋內不大,一個人對著窗子站著,後背朝著門口。耿況施禮道:“上穀太守耿況見過大司農。”

那人轉過身來,目光灼灼地看著他,“耿太守,好久不見!”

耿況驚呆了,指著他道:“怎麼是你,不是荀,荀彧嗎?”

大司農寇恂笑道:“耿兄,在下便是荀彧。”

當年寇恂是他最得力的助手,他能坐穩太守的位子,就是寇恂出頭,從更始帝使者手中奪了官印。後來他在王郎和王秀之間猶豫,又是寇恂果斷地選了劉秀。

寇恂有大才,耿況對其多有倚仗。而且耿寇兩家關係親密,利益一致,上穀郡除了耿家,便是寇家。寇恂走後,耿況又以寇恂的從弟寇惲接替了寇恂的位子。

在這次耿家麵臨生死關頭的時候,又見到寇恂,耿況十分驚喜。他這些天憚精竭慮,揹負十分巨大的壓力,身邊也冇有個人商量或替他分擔,一見寇恂,真像是見了救星一般。

“寇兄,這些年你都在哪兒,大家都以為你已。。。哎,無論如何,回來就好。”耿況很有些感慨。

寇恂任護羌校尉,平定羌亂,頗有政績,以功封為列侯,剛剛調回朝廷,就任大司農。他已在長安又納了妾室,生了一兒一女。他的人生,無論於公於私,都已重新開始。

寇恂將幾年情景幾句話帶過,便切入了正題,“耿太守禍在眼前,不當機立斷,還在猶豫什麼?”

耿況忽然想到,寇恂已是長安朝廷的人,他來此就是來說服他,而不是幫他做選擇的,這麼一想,方纔的欣喜頓時無影無蹤。

他說道:“敢問寇兄,我有何禍?”

寇恂道:“伯昭在祁縣,危在旦夕,耿太守若不儘早決斷,恐漢軍破城,伯昭性命堪憂。”

耿況變了臉色,卻還勉強說道:“大將難免陣前亡,他既入了軍旅,便早就準備有這一天。”

寇恂道:“就算耿太守不考慮兒女私情,如今邯鄲朝廷也已容不下耿氏。陛下若下令,要耿太守去邯鄲養老。。。耿兄可願離開上穀麼?”

耿況道:“耿氏離了上穀,雖無權勢,卻也不失為富貴之家。”

寇恂笑道:“可杜茂張堪未必會容耿兄活著離開上穀。”

“這話怎麼說?”

“這兩人勞師來上穀,卻不敢入關,隻在涿郡逗留,可知此二人不是為代郡閔堪而來,而是為耿太守而來,樊宏此來,亦不敢入關,可知陛下已下了決心,必要收回上穀。陛下或許不一定會要了太守的性命,可杜張二人,欲要兵進上穀,奪得大功,必要拿太守開刀不可。若他們肯進關,那可能還無事,若他們不來,卻召太守前去,定是要將太守當場斬殺,太守不可不察。”

耿況聽了這話,頓時出了一身冷汗,仔細琢磨,杜茂、張堪、樊宏在居庸關外呆了那麼久,非要他出關去迎,還真可能做出這種事來。

“太守,建世帝仁德,禮賢下士,正是天下之主,寇某入了長安,蒙陛下重用,並親為賜名,為的是不連累上穀家人,陛下體貼臣下之心,大抵如此,太守不必猶疑。陛下對伯昭十分看重,欲用其為將,征戰殺場,投了長安,不僅伯昭可依舊領兵,得封侯之大功,耿氏亦可保有富貴。望太守勿再猶疑,若是遲了,恐伯昭在祁縣有變。”

耿況從傳捨出來,魂不守舍,回到家中,將自己悶在房中一夜,到第二天清早,忽地開門喚人道:“快準備筆墨,我要寫信給伯昭,請長安使者送去祁縣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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