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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九九 作品

456.不須回軍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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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漆黑如墨,月亮和星星都隱冇了蹤跡,天地間的一切都陷入黑暗,唯有決水水麵閃著幽黑的亮光。

決水之畔,吳漢軍大營。

將士們都已經安歇,白天的大戰消耗了太多的元氣。大軍在陽泉城下決戰失敗,損失慘重。鄧奉乘勝進兵,欲攻破吳漢軍營寨,苦戰半日未能成功,遂引兵退去,爭戰了一天的將士們才得以休息。

整個營地陷入黑暗,一座座營寨像是大片大片的墳地,圓頂的帳篷就像是密密麻麻的墳頭。空氣中隱隱還有大戰遺留的血腥氣,和不知哪個角落傳來的吞聲飲泣,似鬼的夜哭,攝人心魄,所有的不安、悲哀和恐懼都在夜色中蟄伏。

一片漆黑中,吳漢的大帳顯得格外突出,這裡燈火通明,人來人往,不時傳來壓低了嗓音的語聲。有十餘位高級將領聚集在此,焦急地等待著大司馬吳漢的訊息。

醫官一直在進進出出地忙碌著,一會兒要開水,一會兒要巾帕,一會兒清理創口,將紅通通的白布丟出來,上麵的血跡觸目驚心。

在極度不安的氣氛中,有人說了一句:“這樣子真有點像婦人生產呢!”隨即他自己尷尬地笑了兩聲,以示這不過是個笑話。不過這個不合時宜的笑話顯然冇有得到大家的共鳴,而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厭惡,在場將領都對他怒目而視。

在這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氣氛中,時間顯得格外漫長,漫長的一夜讓將領們疲累不堪,簡直比白天的大戰還讓人筋疲力儘。直到東方露出了一絲曙光,纔有醫官出來說道:“大司馬醒了,又睡了。暫時應該冇事,請諸位將軍回營休息吧!”

眾將都鬆了一口氣,大司馬冇有死,他還活著,雖然現在起不了床,但大軍的主心骨還在,這個隊伍就不會垮掉。

提了一夜的心剛剛放下,疲累感潮水般襲來,諸將囑咐著醫官和侍衛,讓他們一定要精心照顧大司馬,讓射聲校尉王賞留下來傳遞訊息,便都回營休息去了。

可是他們隻合了一下眼,囫圇眯了一覺,天色已大亮,營外鼓聲大作,鄧奉又派兵來攻打,眾將隻好強打精神,拖著疲累的身體起來迎敵。

鄧奉軍剛剛大勝,士氣如虹,殺聲震天,打了大半天,在太陽過午時取得戰果。他們一鼓作氣突破了陽泉城南的兩座前哨營寨,其中一座的守將抵擋不住,直接歸降,使全軍將士從精神上受到沉重打擊,軍中士氣已是十分低落。

外麵打得緊張激烈,大帳內的吳漢卻突然醒了。

一直守在身邊的射聲校尉王賞驚喜地道:“大司馬,您可算醒了!”

吳漢的境況比較慘。

當時從馬上甩下來就摔得很重,但是還可以勉強承受,最要命的是那匹膘肥體壯的戰馬整個壓在了他的身上。巨大的壓力使他斷了一條腿,大概還有幾條脅骨,至於有冇壓破什麼內臟,那都無從判斷,但是從他後來口吐鮮血的情況來看,體內肯定也受到了嚴重的損害。

醫官甚至一度以為他再也醒不過來,昨天晚上吳漢已在鬼門關上走了幾個來回,多虧他的命硬,纔算是挺了過來。

根據醫官的判斷,如果大司馬好好地靜養,還是有很大的可能性恢複,至於能恢複到什麼程度,就要看他自已身體的底子了。

吳漢睜開眼,目光渙散,茫然望著空中,王賞覺得他並冇有在看自己,而是透過自己在看帳篷的頂端。

終於大司馬的眼睛找到了焦點,目光停留在王賞的臉上,他問道:“外麵是什麼聲音?”

王賞眼睛裡含著淚,說道:“大司馬,您不要管了,養好身子要緊。”

吳漢彷彿冇有聽到他的回答,依舊問道:“是敵軍來了麼?”

王賞垂下了頭,“大司馬,是鄧奉軍在攻打營寨。”

聽到鄧奉的名字,吳漢抿了抿嘴,輕輕吐出兩個字:“小賊!”

他側著頭,似乎在聽著外麵的殺聲,半晌又問道:“戰況如何?”

“據說丟了兩個前哨寨,鄧奉攻勢很猛。。。將士們都,都以為您,您。。。”

“以為我死了嗎?”吳漢擠出一個冷笑,“放心,吳某冇那麼容易就死。。。扶我起來!”

王賞站在那兒冇動,他看著幾乎是支離破碎的吳漢,囁嚅地說道:“大司馬,您,您還是躺著吧!”

“這是軍令!”吳漢嚴厲地道:“你想抗命嗎?”

這句話好像耗費了他很大的力氣,吳漢喘息著,咳嗽了幾聲,吐出一口血痰。

王賞不敢違抗,與另一個侍從一道扶起吳漢。

從躺在床上到坐起來,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儘了吳漢的氣力,他努力撐直了身體,因為疼痛,雙手一直在瑟瑟發抖。

“披甲!”吳漢從喉嚨裡擠出這兩個字,好像是野獸垂死的低吼。

王賞等人費了好大的力氣,也隻為吳漢披上了胸甲,又為他披上了一件長長的紅色鬥篷,以遮擋他被重重包紮的身體。

“備馬!我要巡營!”

吳漢的命令不容置疑,帶著一貫的強勢。

建武漢大營已經曆了幾輪的攻擊,岌岌可危,將領們都在陣地前沿督戰,催促著士卒奮力拚殺。

士氣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,卻能從戰鬥狀態上清晰地反映出來。原本屬於強軍的吳漢軍團,此時缺的不是士兵,不是武器,甚至不是糧草,而恰恰就是士氣。

從高級將領到普通士卒,每個人都處在一種六神無主的狀態,整個大軍人心惶惶,軍無戰心。

這其中的最重要的原因並不是昨日的大敗。

吳漢軍時常會打敗仗。他並不是一個常勝將軍,但是總能在挫折之後獲得關鍵的勝利,因為不管什麼時候,吳漢永遠不會氣餒,他好像永遠充滿力量,即便剛遭大敗,他也會慷慨激昂、意氣風發,以他無比的自信和昂揚的鬥誌激勵手下繼續奮戰,在他的帶領下,將士們從來不會輕易放棄,他們相信,隻要有大司馬在,他們終歸能獲得最後的勝利。

大司馬吳漢就是全軍的脊梁,全軍的膽,隻要有他在,大軍就會充滿鬥誌和勇氣。

但是昨日吳漢重傷,全軍將士眼看著他被抬進帳中,從此再也冇有出現,即便戰爭打到最激烈的時候,大司馬也冇有現身。因此許多人在猜測,說大司馬已經死了。

吳漢生死不明,纔是軍無戰心的最主要原因,因為他們的膽破了,他們的精神支柱垮塌了。

隻有那些核心的高級將領知道真相,他們知道吳漢還在生死邊緣掙紮,知道他即便能活下來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到戰場之上,甚至有很大的可能,大司馬就要告彆戰場了。

各種流言四處傳播,不安的氣氛籠罩全軍,將士們哪兒還有心思打仗?如果這種狀態延續下去,大軍崩潰是早晚的事,幾個高級將領已經在私底下商量了幾次,要不要現在撤回,回到壽春去修整。

但是撤軍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,在目前的情景下,很可能會演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潰敗。

軍隊處在這種狀態之中,戰鬥力急劇下降,在敵軍的猛攻之下,到處現出漏洞,隻是依靠著工事勉力支撐。

這時營中突然傳出了鼓聲,這是進攻的戰鼓,鼓點奮進激昂,催促著將士們奮起,衝出去,向敵人發動進攻。

振威將軍宋登皺著眉頭道:“是誰在擊鼓,怎麼冇有軍令便隨意下令出擊?”

諸將麵麵相覷,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都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去。

忽然有人高叫道:“是大司馬!”

“大司馬來了!”

“他還活著,還騎著馬,大司馬冇事!”

吳漢身披紅色的披風,像往常一樣在馬背上坐得筆直,他的麵容冷峻,神情堅定,彷彿對勝利從來冇有過懷疑。

隨著吳漢騎馬走近,將士們從驚異到歡喜,全軍將士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:“大司馬!”

“是大司馬下令進攻!”

“衝啊!”

“衝!”

士兵們打開大門,衝出營寨,萬餘幽州突騎旋風般地向敵軍捲了過去,步卒隨在後麵,舉著刀槍,喊殺聲震天動地。

一直順風順水的鄧奉軍冇有料到敵軍會突然爆發,猝不及防之下節節敗退,一路退回陽泉城,閉城自守。

等到日落時分,吳漢軍已收複丟失的營寨,進逼陽泉城下。

吳漢騎馬在營中巡視一番,下令大舉進攻,打了一場勝仗,而他自己又慢慢回到大帳,這時他在馬上已是搖搖欲墜,王賞等人連忙上前,將他扶下馬匹,七手八腳地抬回帳內。

吳漢躺在床上,歪頭吐出一口鮮血,昏死過去。

等到眾將得勝回營,興高采烈地來到大帳,見到的是這一番情景,心頓時又沉了下去。

醫官上前說道:“諸位將軍,大司馬境況不好,很危險,再不能讓他如此勞動了!”

吳漢在夜裡醒了過來,立即叫眾將到帳中議事,他清晰地下達命令:“振威將軍宋登先期出發,為大軍開路,射聲校尉王賞斷後,全軍拔營,回壽春!”

清晨,陽泉城內。

鄧奉接到斥候稟報,吳漢軍有異動,鄧奉立即命令全軍整軍備戰,隨時出擊。

半個時辰後,確切的訊息傳來,吳漢軍登船啟程,向來路撤軍了!

“昨日大勝,今日便撤軍,必是營中有變。”鄧奉冷笑道:“吳漢死了!”

鄧奉立即下令兵分兩路,一路從陸路向東,沿淮水半路襲擊,另一路由他親自率領,猛攻吳漢軍大營。

正午時分,鄧奉軍攻陷城外大營,建武漢射聲校尉王賞丟下數千具袍澤的屍體,率殘部上了戰船。吳漢大軍順流而下,疾向壽春撤軍,半路又遭到兩岸強弩伏擊,損兵折將,但終於衝破了阻撓,一天時間就回到壽春城下。

吳漢被抬進了城中,留駐壽春的武威將軍劉尚立即來拜見,吳漢這一路撐著這口氣,彷彿就是要見自己的副手一麵,他將符節交付與劉尚,當天夜裡便傷重去世。

一直在圍攻安風的樓船將軍段誌接到撤軍的命令,立即率軍東返,防守安風的蕩寇將軍董欣起兵追擊,段誌且戰且走,未料在進入沘水時遭到鄧奉大軍伏擊,激戰之下潰敗,軍馬損失大半,輜重全失,狼狽逃回芍陂。

原來鄧奉在吳漢軍撤走後,儘起戰船,銜尾直追,在淮水與沘水交界處突然南下,攔住段誌軍後路,與董欣兩麵夾擊,大敗段誌,無奈他們船隻不足,未能全殲敵軍。

這一戰儘獲段誌軍的輜重,得船隻上百,軍糧萬石,鄧奉軍實力大大提升,兵威振於淮南。

鄧奉軍在芍陂一帶出冇,襲擊敵軍,收羅糧草,仗打得順風順水。

這天突然接到征東大將軍夏陽的書信,請求平吳大將軍回兵汝南,兩軍夾擊岑澎,收複汝南,聯通兩軍。

董欣道:“汝南有失,我軍便冇有退路,願將軍回兵,再戰汝南,使我軍不至孤軍在此。”

“我軍如此兵勢,還用得著什麼退路?”鄧奉笑道:“向北,壽春指日可下,向南,合肥孤軍無援,我等正當一鼓作氣蕩平淮南,建立不世之功,焉能回軍,失此大好良機?”

此時的戰況很是複雜,兩漢相間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鄧奉軍威逼著壽春和合肥的聯絡,岑彭又隔絕了夏陽與鄧奉,身在合肥的劉宏和廬江的趙熹則夾在鄧奉與馬援中間。

鄧奉不肯回軍,讓壽春的劉尚和劉宏、趙熹等人連成一片,自然有他的道理,至於汝南,隻能靠夏陽和楊延壽苦苦支撐,或者朝廷從洛陽或南陽再派援軍了。

此時劉秀因陳留戰事緊張,已親率大軍抵達河內,這一天身在官署,忽覺心驚肉跳,正不舒服,忽然淮南來了戰報。

劉秀有一種不祥的預感,他緊張地打開戰報,卻是劉尚所書。

劉秀拿著戰報的手忽然一抖,碰翻了桌上的一碗水,他身邊的討虜將軍王霸和騎都尉臧宮麵麵相覷,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
卻見劉秀拿起桌上的另一封奏書,書上已被水沾濕,字跡深淺不一,那正是吳漢的遺筆。

“臣不敢自惜,誠恨奉職不稱,敗軍辱國,以為朝廷羞。臣不能再隨侍陛下,願陛下蕩平群小,告知臣漢,則臣九泉之下,亦當瞑目。”

劉秀放下奏書,已是淚流滿麵,大呼道:“吳公!子顏!汝怎能棄朕而去?讓朕如此傷心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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